【Sheith】生命不等式
*大概是写的如何面对生命不等长的问题
吉斯曾认为人生不过几十年可活，至多堪堪过百年。
可他在明白这一点以前，就已失去了父亲，他只能从墓园的墓碑上知道这一点。
葬礼由父亲生前的同事们代为操办，整个过程安静、肃穆、悲伤，人们关注死多于生。吉斯被塞进一套不那么合身的黑色西服里，手捧父亲的遗像，木然地看着身边的大人们进行一项项仪式。牧师赞颂父亲优秀的品格，同事们缅怀他曾带来的欢笑，友邻们祈祷他的灵魂得到安息。吉斯眼里满是身着黑衣的人来来往往，风在耳边呜咽，带走他裸露肌肤上的温度，触感逐渐变得迟钝；刘海戳进眼里带来的疼痛却被放大，温热的泪从眼眶涌出，顺着脸庞滑落，带来些暖意，可又在风中带走了更多热量。
“吉斯。”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像是从远处飘来。
一只宽大的手落在他肩上，带来一些温暖，眼前的男士单膝跪下，与他平视，壮实的身躯又驱散了一些寒意。那是父亲生前交好的一位同事，他低声嘱咐吉斯坚强起来，好好生活。
吉斯甚至还没有到彻底明白生死为何物的年纪，就被命运嘲弄着夺去双亲，丢进生活的旋涡里，独自前行。
他在承受不了的时候一次次回到这里——他悲伤记忆的起点。在拒绝与被拒绝中，他扼杀了自己与人交际的渴望，在孤立与被孤立中他被人贴上乖戾的标签，然后他会回到起点，说上一会儿得不到回应的心里话。他看过一块块墓碑不断做着减法，略去极大和极小的数字，明白了自己还要再忍受几十年便可解脱。
那时，吉斯用数字衡量生命。
“吉斯！”公主和他在狭小的驾驶舱内争论。
如果马莫拉之刃有心推翻伽尔拉帝国，为什么一万年了他们还没有成功！公主质疑自己的敌人里是否真的存在盟友，言语里还有对自己母星与家人的思念。
这太轻易了。
曾经以为自己奋力奔跑，就终有一天可以追上，如今竟又被轻巧地拉开了距离。
戈壁是他不断追逐的地方。他开着飞行摩托紧紧跟在那人身后，沟壑岩壁飞速向身后掠去，疾风在耳畔呼啸，扬起的风沙落进头发里。忽然，眼前人直直向悬崖前进，他猛地刹住车，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身影在落地前稳稳停住，不禁发出赞叹。
只要掌握住时机。希罗说。
白日将暮，落日的余晖洒在二人身上，身旁的机车反射着温暖的橘光，像打翻了一杯蜂蜜柚子茶，有些温暖，有些酸涩，也有些甜蜜。自父亲去世以后，吉斯第一次有了可以全心依靠的人，找到了攀援物的藤蔓开始慢慢生长，一圈又一圈，紧紧不分离。
然后漫长的生命忽然变短到零星几个数字。
只能维持我身体巅峰状态几年。他如是说。
吉斯已经长大了些，他不再是孩童了，可还是第一次真切意识到生命尽管不会那么快终结，但也会枯萎，有些人更是如昙花一般，绚烂一时，然后沉寂。
我们冬眠了一万年。
公主说出这句话的神情就好像在说该给我的汽车加油了。巨大的数字，于某些种族不过是弹指一瞬，可是对人类是遥不可及甚至不敢想象的距离。在地球上，人们能看到某些远方星星的光辉，但那些星星自己却已经消逝，光跨越难以用日常尺度丈量的距离，传递生命泛起的涟漪，是它们曾以某种形式存在的证明。
当生命被拉长到千万年，对于短命的人类来说，那便与星辰无异，只是一串抽象的数字。相反，自己短暂生命里煎熬的时日才更真实，吉斯明白那是何等感受。
处在自己生命中心的那个人说要去宇宙，接着便消失在星星间，一如自己的父亲头也不回地踏进火场。不发光的卫星在夜空中无迹可循，手中思念的箭矢也不知该射向何方。有人说探索队拿的不是宇宙观光列车的车票，而是地狱的入场券，被地狱三头犬（1）拖入亡灵的世界。直到新闻也确认了杳无音讯的探索队成员任务失败，小队三人真正被从世人从人间除名，落入哈迪斯（2）的冥界。
谎言，都是谎言！
吉斯不愿相信希罗的生命已经结束，自己还在追赶着他，他就不可能消失。自己没有母亲，又已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兄长。
几年沉积，一朝爆发。飞船坠落那晚，吉斯跑得足够快，快到他终于追上希罗，终于不用再靠痛苦来证明自己活着。
“吉斯，不要放弃！”妈妈在鲸鱼背上如此说道。
于是，永远到不了里的永远，因为妈妈的话而变得短了一点。
吉斯和妈妈一起跑进了时间的漩涡里，过去与未来在这里不时交汇，当下不复存在，只是不断从未来变成过去，然后再拧成一团。生命的意义也随之扭曲，错失的过去渐渐补全，尚未遇见的某些未来也成了定局，成了定下了终点的旅程。剧透太多未来就会无法改变，还好小说的结局不知被谁撕掉藏了起来（3），吉斯的未来还只是些碎片，浮光掠影中他看见自己仍在追逐那个生命。
那就在这段不知何时会到头的永远里尽力向前吧，追赶，再追上一些。
吉斯追了整整两年，个子高了些，头发长了些，心里也装下了更多人。
可是不断追逐着的吉斯不知何时觉得自己跑得过快了。身边人渐渐被岁月夺走了时光，留下名为衰老的印记，唯独自己仍是年少的模样。
那些墓碑没有错，是吉斯错了。人类是只有百年的寿命，可他不是，他不完全是前者，后者也更不适用于他。他花了几十年才醒悟到自己对生命尺度的理解错得离谱，不是他追得不够快才追不上生命里的其他人，而是他的生命旅途比其他人要长得多。现实沉重的引力让某些人过早坠地，回归尘土，这是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的。可其他人与他也是两个世界的人。高楼落下的金属球何时落地全凭引力做主，其他人的生命从高楼开始，而吉斯的生命始于高楼之上。
曾与人承诺要相守余生，可这余生过得比想象中更快，几乎只是弹指。吉斯不想独自为枕边人的生命做主，终还是开口询问。
意识移植、身体克隆、人工智能接续、冬眠……凡此种种皆被对方温柔地拒绝了。
“吉斯！”他呼唤道，声音依然温暖、轻柔，就像那个记忆深处的傍晚。戈壁的风夹着砂砾粗野地吹着，可阳光却还是那么让人依恋。
“继续战斗下去！”他说。
是啊，吉斯曾追他追到满宇宙跑，自己也变成了在宇宙游荡的孤儿。即使身旁亲友相继老去，自己也仍要战斗下去，为别人，也为自己，为宇宙，也为生命。
我们来自星辰，也终会化为星尘，不要在我身上使用那些技术。
他如此要求。吉斯自是不会拒绝。
你就像掠我星系的彗星，相处时间虽短，但我很高兴能遇见你。
吉斯多想自己能慢一点。
我生命的终结不是你的结束，我们仍会在星宇间相伴，你也值得新的相遇。
之后，时间开始飞速地流逝，身边的人与事走马灯似的闪过。吉斯战斗着、生活着、欢笑着、痛苦着。生命太长了，每往前走一步，起点就退后一步，他有了新的际遇，却也在遗失回忆。宇宙的生命也是如此吗？要用幂表示的跨度里，从有意义到无意义，从主观活着到客观存在，此处火光燃起，那处星光泯灭，一切都成了碎片，再也串联不起来。
他遗忘了葬礼上凛冽的寒风、戈壁上驰骋的欢呼、并肩作战的信任、做阶下囚的永不放弃，遗忘了被排挤被孤立的苦涩、拥抱时流下的泪水、耳鬓厮磨的温存、余晖里的晚霞……每一张脸都变得模糊，直到世界变成纯白一片，自己仍在原地，不再活着，只是存在。
“吉斯……”
除自己以外空无一人的世界里有声音飘来。
“吉斯！！”
有人从光里走来，向他伸出手。
吉斯在自己的世界里第一次看清了那张脸。
尽管满头白发，可他脸上却毫无衰老的迹象，暖风一样的声音在世界里流淌。
“我来带你回家。”
吉斯抓住了他伸出的手，迈向炫目的白光里。
耳边响起了维生仪器滴滴的响声，漂泊的意识也渐渐回到身体里。
吉斯睁开眼，白色的灯光有些刺眼，伸手想遮挡一些光亮，却发现已被人牢牢握住，只得偏过头，慢慢睁开眼。
身边人告诉他，他在战斗中吸入了有致幻作用的气体，昏睡了很久。
吉斯恢复些体力以后，起身给了那人一个拥抱。“我回来了，希罗。”
幻觉亦是现实，生命的表盘重新继续走动。
注1：冥卫四（Kerberos）的名字来自地狱三头犬（Cerberus）。
注2：哈迪斯（Hades）是希腊神话中的冥界之王，地狱三头犬是其宠物；普鲁托（Pluto）是罗马神话的冥王，也是冥王星。
注3：《神秘博士》梗，被剧透/看到的未来不可改变。
注4：幻觉中引号里的话是现实里的希罗对吉斯的呼唤。
可以不看的后记，稍微记录下自己的创作过程：
这次写作时开的BGM是《银色飞行船》。
最开始构思的时候整个故事都是现实，如果吉斯的伽尔拉血统也给予他像伽尔拉人那样长的寿命的话会怎样。从小在地球长大的吉斯对生命的认识会和地球人一样，觉得自己只有几十年或者刚过百年的寿命，但他意识到自己血统带来的不同后，总有一天要面对自己熟识亲友相继离去，甚至是看着几代地球人老去。
实际写的时候灵光一闪用幻觉的形式来呈现了，受到《神秘博士》梦境情节的影响，有所借鉴，分别是小10在图书馆那次，和12叔救克拉拉的圣诞特辑，所以这里的幻觉基本能等同于梦境。尚未完全清醒的时候，现实对梦境的干扰会被自动合理化，所以希罗的呼唤好几次都被融入了幻觉。同时，梦里的情节会像舞台剧一样一幕幕跳跃着闪过，不是一天天过日子，也算是为结局创造了些合理成因。
幻觉里的结局是吉斯选择接受现实，一直向前走下去，哪怕到最后连存在的意义也没有了，也不该沉溺于过去。现实里醒来后的结局有些像《你一生的故事》，已经知道了生命的结局，吉斯又会做怎样的选择呢？这里就留给大家想象。他也许会做幻觉里一样的选择，也许会因战斗而牺牲，也许会延长想要相伴人的生命，也可能他根本就只有地球人的寿命，又或者这场幻觉对他一点影响也没有。Who knows?
描写场景时，脑中闪过各种动画情节和各位太太们的美图，感谢各位太太的产出！感谢有这么美好的动画！
其实我想酣畅淋漓地写次技术设定，可我的科学知识太贫瘠了。下次也许尝试下新的东西，总写情绪我也很累……但自己感受不到的东西也很难传达出来，简直是悖论。
